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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上到天文地理,下到饮食男女,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与数字打交道。不同的社会文化,赋予数字的涵义各不相同。就以神秘莫测的数字“十三”来说,西方人就十分忌讳这个数字,在日常生活中会尽量回避,但生活于中国西南藏羌彝走廊中的各个少数民族,却对“十三”情有独钟,在宗教信仰、民俗文化中常常能够碰到这个数字。
▲藏羌彝走廊复杂多元的历史文化元素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格局的有力彰显。图为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县中路藏寨。(图片来源:图虫创意)从岷江、大渡河上游至金沙江、雅砻江下游,在“藏羌彝走廊”东部众多民族及其支系中,“十三”这个数普遍存在于民间文化与宗教信仰中,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符号。岷江上游松潘本教尕米寺设置的集体议会机构——“措钦”,规定由十三人组成。整个漳腊区五座本教寺院共同组建一个寺庙管理委员会,也由十三人组成。松潘县热雾沟小姓乡大耳边、埃溪一带的羌族,儿童到十三岁就要举行成人礼,仪式过后,男性才能拥有驾牛犁地的资格,女性才有当家做主的身份。这种习俗在黑水维古、茨坝等地也存在。岷江上游羌族和嘉绒自古尚修建石砌碉楼。碉楼的形制多种,角数最多的止于十三角。而且十三角碉数量极少,地位最崇高。岷江支流杂谷脑河流域的理县嘉绒地区,也把十一月十三日这一天视为一年中最重要的欢庆节日。嘉绒民间普遍崇拜位于丹巴和金川交界处的“墨尔多神山”。相传藏历属马年农历七月十三日是嘉尔木墨尔多女神的诞生日。因此每年农历七月十三日是嘉绒藏族朝拜墨尔多神山的传统转山日。丹巴民间流传一种古老的舞蹈,俗称为“十三战神舞”。据说十三战神是嘉绒藏人的护卫神。
▲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县梭坡乡蒲角顶的这座十三角碉是丹巴乃至嘉绒地区仅存的一座十三角碉,在整个世界上也是非常罕见的,是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座。(图片来源:图虫创意)大渡河流域,在雅安石棉县蟹螺,无论尔苏还是木涅,按传统习俗都是以十三岁为儿童成年的标志。在木涅的传统生活中,十三年一次“放羊子”祭祖,被看成是涉及家庭、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之一。不唯石棉蟹螺如此,冕宁多须人的送魂图《开路图经》中,有这样的经文:“在牦牛的左右,有十三座城堡,兽中王住在这城堡中。”“在那吉祥的山顶上,有十三头牲畜被宰杀,这是献给吉祥之神的食物”。大渡河的贵琼人有羊年十月十三杀羊过节的传统习俗。“相传有巨蟒,每年必食童男女各一”,某铁匠“无以为计,竟以铁液泼蟒口中,蟒不耐焦灼,翻覆蜷缩以死,时十月十三日事也。大害即除,人民交相庆贺,遂以逢未之年十月十三日为羊年节”。雅砻江流域,西昌、冕宁一带纳木依人的《指路经》中有这样的记载:“一只坎南布鸟,左右有13座房,你必进入的房子。”“一只红虎,旁有13座宫殿。”“一只绵羊,旁有13座羊圈”。盐源县大咀村纳西族的“大祭天”,是从腊月十三日开始,由东巴领几人到祭天场守护,以待正月初三正式开始。盐边岩门虎鼻大村的纳西族有“告山”习俗,也称“关刀会”或“堡堡会”。每年九月十三日,全村男性参加“告山”祭祀活动。聚居于泸沽湖一带,自称纳日(或摩梭)的族系也崇尚“十三”这个数字。纳日或摩梭无论男女均以满十三岁行成丁礼。为什么在十三岁,民间盛传的一个大家都相信的说法,大体讲:人只能活十三岁,狗能活六十岁。于是人与狗交换了岁数,所以人要特别感谢狗。位于怒江边的左贡县东坝乡,女子出嫁,离家时必须要背对自己家的灶(火塘),面向门外走十三步。接到男方家进家门时,先要从门口面向灶(火塘)走十三步,再行拜礼。接新娘的男方领头人要带一根竹竿子,并要说这根竹竿共有十三节(实际不一定真有十三节)。然后带回竹竿子插在灶堂上,并永远插在那里。还要不断祈祷这根竹竿有十三节。流传于云南普米族等的《冲·格萨尔》,即格萨尔史诗的普米本,其整个内容共分为十三个部分。
▲摩梭人成丁礼。摩梭孩子长到13岁时,家人依俗为之举行“成丁礼”,女孩叫“穿裙礼”,男孩称“穿裤礼”。(图片来源:云南季)数字“十三”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中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从历史时空来看,藏羌彝走廊是我国西部历史上以氐羌系统的众多民族(族群)先民为主体、纵贯大西北和大西南的民族迁徙通道区。费孝通先生将之称为是一个“历史—民族区域”的概念。其中分布的藏、羌、彝、哈尼、纳西、怒、独龙、傈僳、白、珞巴、基诺、普米等十几个少数民族,在历史族源上都与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中所指“羌”有联系。
汉时,古羌人因战争等原因,逐渐迁移到黄河中上游甘青草原生活,并在后来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地一拨又一拨向西南地区迁徙,这也是今日之走廊形成的根本原因。正如费孝通所言,藏羌彝走廊“沉积着许多现在还活着的历史遗留”。今天在藏羌彝走廊普遍存在的关于数字“十三”的文化现象,极有可能正是走廊的古老文化遗存。
从古籍文献,特别是苯波信仰的相关记述中,可以看出数字“十三”与其关系密切。据说苯教祖师辛饶在十三岁被鬼魂牵引离家十三年,于二十六岁时才重返人间。苯波信仰体系中,认为天有十三重,地有十三层。苯波神祗最著名的十三护法神的形态象征为十三座神山,其偶像形态象征为十三种动物,大鹏鸟居十三大神之首。深入分析《格萨尔王传》,格萨尔及其属地的信仰实属苯波。《格萨尔王传》中的“十三”当属苯波信仰的表现或遗存。尤其格萨尔王的“十三畏尔玛”,在石刻画或唐卡中描绘的形态其首位就是大鹏鸟。“十三畏尔玛”的来源应该就是苯波的十三护法神。故藏羌彝走廊崇尚“十三”这个数,发源于一种古老的、根源深厚的、发展高于一般程度的原始信仰。普中良认为走廊内的苯波文化、羌族释比文化、彝族毕摩文化和纳西族东巴文化等皆属同类型文化信仰,所反映的都是以崇拜祖先为核心的“天、地、人”三位一体原始宗教信仰理念,突出的主题都是祭天、祭地、祭祖,祭祖其实就是通过祭天、祭地,以求得祖先神、天神、地神护佑下达到天地人三维和谐共处的原始宗教信仰。
▲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受到苯教思想和文化的影响,反映出诸多苯教文化的特征。图为舞剧《英雄格萨尔》演出剧照。(中新社记者 安源 摄)另外,藏彝走廊中的数字十三现象或许也与远古人类的天文观测或原始占星学相关。对于天空四个方位的星座、对于北斗七星及其运行规律,人类实际早有认识。如果以四(方位)乘以七(星),等于二十八,作为一个月的天数;以十三作为月数,那么,二者的乘积等于三百六十四,约合一年总天数。呈南北带状分布于藏羌彝走廊的各民族和民族支系,几乎都有受苯波影响而产生的《算日子书》。《算日子书》都是用图画符号或配合文字来表示一天,而且这些符号或文字都具有指示吉凶和平常的功能,为各民族民间宗教从业者所掌握和使用。如果以“十三个月”即一年为周期,或如《算日子书》以十二生肖属相为周期,那么,第一个生肖的再现,即“十三”就是一个循环数。“十三”就到顶了,至此开始回复,即所谓“终而复始”。华夏最早的历法——颛顼之法,即为“张四维,运之以斗,月徙一辰,复返其所。正月指寅,十二月指丑,一岁而匝,终而复始。”所谓“张四维”,即其位有“四”;“运以斗”,斗有“七”,“十二月指丑”,“十三”复归寅也。可见,“四”“七”“十三”,为古法之。“十三”显然是个极限数。我们的祖先完全有可能由此推想任何数量以及空间的极限。如“天”高十三重,可能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
▲由于独特的高山峡谷环境,藏羌彝走廊不但成为一条特殊的历史文化沉积带,保留大量古老历史遗留,也是民族文化交融的典型区域。(图片来源:图虫创意)综上所述,“十三”这个数最有可能最初来源于原始天文观察,或者说,“十三”是通过原始天文观察而形成的原始宇宙观的一个要素,继而纳入原始宗教信仰之中,由某种原始宗教加以提炼,而构成一种独特的观念和形式系统。而后在族群移动、历史变迁和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重新演化为本波、释比、毕摩等民族宗教信仰文化。所以“十三”这个特殊数有可能最早来源于原始人类对时空的认识,反映的是人类一种原始宇宙观,继而在原始信仰中体现出来。各民族用自身传统的方式去重新构设世间事象,从而使“十三”这个数进一步变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民俗事象和文化符号,世代相传,得以存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