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这是《红楼梦》第5回写到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受到众仙姑酒馔款待,作者对仙境中的精美酒馔食器给出的一联赞语。《红楼梦》全书开篇几回中就密集出现多种玻璃制品,其后随着情节的进展又多次出现。例如黛玉初进荣国府,就在贾政和王夫人住处的堂屋“荣禧堂”中见到一种华贵的摆设“玻璃”(第3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在王熙凤处看到贾蓉向王熙凤求借一架“玻璃炕屏”(第6回);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托给众姐妹送宫花的路上“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第7回,见于己卯本、庚辰本)……
《西游记》中有这么一个情节:沙和尚原是天宫卷帘大将,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破玻璃盏,被玉帝贬下凡间为妖。有人解读说,恐怕这只是玉帝的一个借口,卷帘大将应该还有更大的罪错。不过,找这个借口,倒也反映出玻璃盏是天宫的珍贵宝物。
在一些《西游记》改编本,以及那部著名电视连续剧中,“玻璃盏”却被改作了“琉璃盏”。这显然是因为改编者觉得玻璃是个寻常物品,不如琉璃显得“高大上”。这就是以现在的眼光看历史了。《西游记》是明末作品,那时所说的玻璃——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玻璃,可远比琉璃尊贵。玻璃是古代世界最重要的人造材料之一。古代地中海地区是玻璃生产的主要发源地,在四五千年前就发现了玻璃的烧制方法,这一带的很多民族在随后的几千年里都掌握了精湛的玻璃制造技艺。他们的玻璃因其主要化学成分而被称作钠钙玻璃。中国是世界玻璃制造的另一个起源地,虽远远晚于地中海地区,但至少在战国时代就独立发展起玻璃制造业。与西域的钙玻璃不同,中国早期玻璃基本属于铅钡玻璃。中国古代对玻璃有多种称呼,最常见的是玻璃(或写作玻瓈、颇离、波黎等)和琉璃(或写作吠琉璃、璧琉璃、毗琉璃、瑠璃、陆璃等)两种。中国与西域玻璃在色彩和艺术表现方面各有千秋。从历代的描写来看,中国古代玻璃“色甚光鲜”,即使跟真玉相比,在光泽上也没有太大区别,有色泽外形上的优点,但“虚脆不贞”,质地轻脆,如果用热酒浇上去,就会破裂,在坚实性上有缺陷。而“番琉璃”或“大食琉璃”(均指西域玻璃)外形上看起来纯朴,色泽也较为微暗,但好处是“滋润不烈,最耐寒暑”,甚至以沸水浇注,也与磁银一样,毫无损坏。概言之,中国铅钡玻璃不耐高温,不适应骤冷骤热,不宜做饮食器,而适合做饰品、陈设等,如项链、剑饰、礼器、殉葬物品、簪笄、陈设用的瓶盒等。西域玻璃耐高温性能较好,对骤冷骤热的适应性较强,宜制造饮食器皿等。西域玻璃优点明显,且品种多、器型美、用途广、产量大,自汉魏以来就以贡物或商品的方式源源不断地长期输入中原,成为皇室后宫、达官贵人追逐的珍品。本土玻璃在日常生活中也得到某种普及,并且有一定的技术创新,然而在质量上却始终无法与实力强大的西域玻璃相抗衡。玻璃制品频频出现在历代各种史料中,例如唐代杨贵妃“以玻璃七宝杯酌西凉葡萄酒笑饮”,这是宫廷中以玻璃为酒杯。唐末“京都妇人……世俗尚以琉璃为钗钏”,这是民间以玻璃做首饰。一些玻璃制品还曾被诗人所称颂,或用作比喻。例如李贺《将进酒》:“琉璃盅,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温庭筠《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其指中国本土玻璃还是西域玻璃则难以区分。
西安市隋朝李静训墓出土的玻璃瓶,吹制而成,器壁极薄,是中国自己制造的玻璃器。(徐波摄于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以上史料和诗句或用玻璃、或用琉璃。但古人所称玻璃却还别有所指。玻璃虽有时也称作琉璃,但古籍中也往往二者并列,又显然是指不同的物品。如所谓佛教“七宝”就包括琉璃、玻璃、金、银、珊瑚、玛瑙、车渠(或赤真珠、赤珠),古籍中在记载一些西域物品时也常常将二者并提。而且,古人对玻璃和琉璃的称谓并不一致,且彼此混淆,具体指什么,今天的研究者只能结合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来进行推测和分辨。或认为,透明、而且无色的或只有淡淡颜色的,叫做玻璃;不透明,或颜色暗淡、半透明的彩色玻璃叫做琉璃。或认为,两者的区分或许表现在工艺和形制上,一般所称的水晶杯、琉璃器、琉璃瓶,是指晶莹透亮的玻璃容器;而称作玻璃的多为工艺品与装饰品。而且,不同的时代,其所指也各有不同,唐代以前,琉璃是指人工制造的玻璃;而玻璃却主要是指天然宝石。著名的陕西西安何家村出土唐代文物中,有一个写在银罐盖子上的物品清单:“琉璃杯碗各一、颇黎等十六……”,罐内所贮之物中,恰好有玻璃杯、玻璃碗各一只,以及十六块天然宝石。陕西扶风法门寺出土的多件玻璃制品,在同出的账单上也被记为琉璃器,如其中一套精美的玻璃茶碗、茶托,账单上写为“琉璃茶惋(碗)、拓(托)子一副”。但玻璃有时确实也指今天所说的玻璃制品,并且从宋代起,人们喜欢把玻璃制品中质量上乘者称玻璃,水平比较一般的才称作琉璃。有趣的是,这些情况在明初成书的《水浒传》颇能得到印证。书中描写龙虎山上清宫“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璧琉璃”(第1回),此处的璧琉璃,大概就是今天所说的琉璃砖瓦或琉璃装饰;东京小王都太尉府中宴席“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着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蹄”(第2回),四样珍器并列,水晶壶、玻璃碗或指以天然水晶和宝石制作或装饰的,或不过是一种形容。但在武大郎家里,却只能是:“武松爬将起来,看了那灵床子前琉璃灯半明半灭”(第25回)。这样看来,玻璃确实比琉璃尊贵。如果只是打碎了琉璃制品,卷帘大将倒还可能罪不至此。在《红楼梦》中未出现以琉璃命名的器物,惟第49回回目叫做“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用以形容雪后晶莹洁白素净的景色,在本回内文中又说宝玉觉得“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庚辰本作“盒”,似更为形象)内一般”。古人有时也将玻璃称作水晶(或水精),但这个称呼更多是指天然水晶。元妃省亲时所见大观园中装饰的“水晶玻璃各色风灯”,与众多其他灯具“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第18回),是以水晶来形容玻璃灯之晶莹明亮,正如李纨以“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第45回)形容王熙凤的冰雪聪明一样。以上说法各不相同,但了解了古代所称玻璃的不同含义,就为我们理解《红楼梦》中的玻璃提供了重要线索和依据。
清代大型紫檀嵌白檀心玻璃画围屏。(徐波摄于故宫博物院)玻璃和琉璃这两个称呼的逐渐分野发生在一个全新的时代,这就是15-16世纪地理大发现所开辟的东西方全面交往的时代。欧洲的玻璃制品及制作技术随着欧洲其他大量物品和技术进入中国,从而开始了中国玻璃史以及中外玻璃交流史的新篇章。近代欧洲玻璃是古代地中海区域玻璃制造业的直接继承者,15世纪以后取得了很大的发展,逐步过渡到近代玻璃产业。随着明代中后期欧洲早期殖民者、商人和传教士的到来,中国了解并接触到了这种质量优良的玻璃新品种。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1552-1610)是第一个进入中国内地、来到北京并进入紫禁城面见中国皇帝的欧洲传教士。他送给万历皇帝、朝廷及地方官员的礼物,就包括玻璃三棱镜、玻璃器皿,以及装耶稣十字架像、带有小玻璃门的透明玻璃框。入清以后,西方玻璃制品大量进入中国。玻璃制品是早期西方殖民国家进入中国的敲门砖之一。清前期顺治、康熙年间荷兰多次遣使“进贡方物”名册中的玻璃(或疑似)制品,就包括各种玻璃镜、玻璃杯、玻璃匣、玻璃镶灯和其他琉璃器皿,另有一些西洋酒类也是装在瓶里的。《红楼梦》第69回说五儿母女误以为芳官拿着的小玻璃瓶里装的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可见西洋酒瓶就是玻璃瓶。雍正、乾隆时期欧洲其他国家的“贡物”中有绿玻璃壶、玻璃鼻烟壶、玻璃瓶、玻璃棋盘棋子以及各种装在玻璃瓶里的油类、酒类和药露等物。推想起来,他们送给朝廷和地方官员的“礼品”以及贸易品中玻璃制品亦应不在少数。明代后期权臣严嵩(1480-1567)父子倒台后被抄没的家产中包括相当数量的玻璃壶、玻璃瓶、玻璃杯盏等玻璃制品。彼时西人东来未久,这些玻璃物品可能如同贾政房里的玻璃一样属于玻璃古器,或中国本土及西域玻璃制品。而清代宫廷及王公大臣亦大量收藏各种玻璃器物,和珅(1750-1799)被抄家时就在一所库房中发现藏有八百余件玻璃器,这就不能排除其中有相当数量的西方玻璃制品。正因西方玻璃制品受到从宫廷到贵族大臣们的喜爱,清朝从民间到宫廷都开始了大规模的仿制。广州是鸦片战争前清代与西方国家进行贸易的主要港口,也就成为清初仿造诸如钟表、宝石、珊瑚、珐琅、玻璃等新奇洋货的基地。同时,欧洲来华传教士也把一定的科学技术带到我国,一些通晓玻璃制造技术的传教士直接参与了清廷玻璃制造。康熙时期清宫奉旨成立了玻璃厂,雍正年间迁到圆明园,在乾隆朝前期因扩建圆明园而达到极盛,有西方传教士奉旨参与其间。该玻璃厂在200多年间制造了大量玻璃器,包括典章用品、室内陈设、文房用具、装饰品和鼻烟壶等,用以皇帝赏玩、赏赐、馈赠外国君主和使臣。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玻璃成为对这种新型玻璃的较为固定的称呼,而琉璃则更多是指今人所称之琉璃器。琉璃盏和玻璃都不应是西方玻璃黛玉眼中看到的玻璃(这是甲戌、己卯本的写法,其他版本作“玻璃盏”或“玻璃盒”),人们过去多认为就是那时还相当珍贵的西方玻璃制品。但荣禧堂是荣国府规格最高的建筑,堂内陈设自然要符合贾府以及贾政本人的身份地位。堂内皇上御笔书赐的匾额等就标识着贾家的身世、地位和荣宠。与玻璃相对的金蜼彝是珍贵古器,彝和都是古代酒器,同时也是祭祀所用礼器。礼器追求典雅庄重,品性端方又刻板保守的贾政亦断不会以时尚洋货置于此处。同理,外来玻璃再珍贵,也不足以成为、或用以形容太虚幻境中的器物。由此来看,荣禧堂中的玻璃和用以形容仙境美器的玻璃盏,应该是天然宝石或水晶。玻璃器型应不会太小,不大可能是纯宝石或水晶的,它们也许是镶嵌在上面的名贵装饰。如同“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那一联赞语,以琥珀与玻璃相对应,在《红楼梦》中也多次出现。少年宝玉住进怡红院后写下的《夏夜即事》诗就有“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的句子(第23回)。琥珀、玻璃,跟珍珠(即后来的袭人)、翡翠一样,也是贾母丫鬟的名字。贾府丫鬟小厮们的名字其实只是主人给他们起的代号,贾母这几个丫鬟都以珍宝来命名,鸳鸯、鹦哥(即后来的紫鹃)则以珍禽命名,都符合这位贾府老祖母的品味和爱好。
由海路传至中国的公元1世纪前后地中海东岸地区的玻璃碗。(明心摄于深圳博物馆)除贾蓉向王熙凤借用的玻璃炕屏外,第71回还提到了贾母八旬大寿时粤海将军邬家送的一件玻璃围屏。“粤海”是接触外洋之地,有外洋物品正在情理之中。宁国府查抄名单中包含“玻璃大屏二架,炕屏(未提其材质)二架,玻璃盘四件”(第105回。宁国府查抄名单,无论程甲本还是程乙本,其实甚为寒酸,很可能是续作者经历及眼光有限所致)。冯紫英带来的四种洋货,也是接近外洋的广西人带来的,其中装“母珠”(磁石)的就是一个玻璃盒子(第92回)。炕屏不会很大,围屏则有大有小,若用玻璃制作,对玻璃的要求就颇高。这就要联系到制作窗户的玻璃。大观园里一定少不了使用玻璃窗户,怡红院就有,第49回就描写宝玉“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制作玻璃窗是近代欧洲玻璃业的一项重要成就。这种玻璃必须无色透明、没有杂质、不易破碎,更重要的是它能被制成平整、光滑的大片平板。在清代,这种玻璃被称作水晶玻璃,显然是取水晶的澄澈和坚硬之意。雍正年间,紫禁城、圆明园以及一些贵族家里都安装有玻璃窗,这种玻璃要从广东等地洋商那里进货,并且以其娇脆之质千里运输到北京,殊为不易,因此愈显珍贵。制作屏风同样需要这种高质量的大玻璃片。用这种玻璃制作的还有大玻璃镜。怡红院中的大玻璃镜,曾让酒醉误闯进来的刘姥姥又闹了一次笑话(第41回)。可以推测为西方玻璃制品的还有前面曾提及的玻璃瓶,分别用于装香露和西洋葡萄酒(第34回、69回)。木樨香露和玫瑰香露未必是西洋物品,但亦是外来贡品,前辈学者方豪先生指出了一个细节:装香露的瓶子上有“螺丝银盖”,这种瓶盖和相应的带螺丝的瓶口当时中国是不会制造的,当也是西洋玻璃瓶。此外,眼镜亦为西洋玻璃物品,贾母看人、看戏、看假的通灵宝玉,都曾用眼镜,有论者认为曹雪芹恐怕是把近视镜、老花镜、望远镜都弄混了。巴黎圣母院的玻璃彩窗。教堂彩窗源自中世纪,因不能制作大型玻璃,早期彩窗只能采取镶嵌拼接方式,无意中形成独特艺术风格。(明心 摄)书中的其他玻璃制品,就难以断定是何种玻璃了。西方输入的新型玻璃,与中国传统玻璃之间,未必会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因此不宜用“传统玻璃”“西方玻璃”两分法看待《红楼梦》中的玻璃制品。元妃省亲时所见水晶玻璃未必实指欧洲新型水晶玻璃。玻璃灯古已有之,南宋时期宫中元宵节时灯火极盛,就包括“五色琉璃”灯,还有“琉璃灯山,其高五丈”等等。此处以琉璃称之,当是沿袭旧日习惯,能够制作灯品的当是传统玻璃制品中质量上乘者。清代玻璃制作技术远胜于宋代,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时花厅挂着的“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以及其他“羊角、玻璃、戳纱、料丝”(第53回)诸玻璃灯都未必须用进口玻璃,但玻璃灯品毕竟仍为珍贵易碎之物,所以宝黛都有的“玻璃绣球灯”(第45回),不管是何种玻璃所作制,被作者用作二人传情表意的道具,是非常恰当的。至于晴雯所说“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第31回)、宝玉诗中的“玻璃槛”,虽分别与“玛瑙”“琥珀”并对,亦当如是观。玻璃槛当指水亭上的某种围栏,或真以玻璃制成,或镶嵌或点缀着玻璃,或仅以玻璃形容其剔透,正如温庭筠诗“水精帘里颇黎枕”,并非实指。不妨说,《红楼梦》中出现的各种玻璃器物,恰好反映了当时中国文明与外国文明、传统文明与近代文明相互交织融汇的状况。